在初中时代我的思想是很杂乱的。父亲书柜里的书本来就杂乱,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选择。啃初等数学,拜孙树本为师,学高深一点的数学和与雷天觉一起谈哲学,只是我的思想倾向的一个方面。看父亲书柜里的小说、弹词、元曲等引起的我的兴趣,是我的思想倾向的另一个方面。
在上海时,我看的书百分之百是我父亲书柜里的。在这之外,我没有去买别的书。到北京后,在礼路胡同铭贤小学和三中就跑西单头发胡同图书馆(它是我注意利用的第一个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就是后来的首都图书馆的前身,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是1927年。大概半个世纪后,它从头发胡同搬到国子监。这个图书馆现在的新馆址在北京东三环的华威桥的东侧。
1927年我在这个图书馆里借来看的书是文学类的,我记得的有《聊斋》、《子不语》、《狐谐》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后来又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平江不肖生”写的《江湖奇侠传》,我就对这一类书很着迷。
世上多不平事,贪官酷吏陷良助恶,侠客拔刀而出,痛快痛快。我就要做侠客,义不容辞。侠客一定要勇敢,不能怕这怕那。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快进冬天了。我想先解决不怕冷的问题,决定穿单裤过冬。侠客一定有本事,本事一定要苦练。侠客要进深宅大院,就要能飞檐走壁,所以我也要练会这个本事。练飞檐走壁的办法书上写了:在腿上绑铅块跑和跳,然后一块一块地加。到时候卸下那些铅块,一蹦就轻轻地上了屋顶,瓦也不碎。这样三蹦、四蹦就蹦到奸人的卧室了。我没有找到铅块,找到了铁砂反而是重物。……结果不但没有飞起来,还把我练成了关节炎,走路一瘸一瘸的,被母亲看出来了。取了铁砂包,换上一种叫“生南星”的中药与捣碎的大葱头和在一起的药敷在很痛的腿上,总算把关节炎治好了。
书上还有一个练“轻功”的办法,用自己的手抓紧自己的头发,努力把自己身体提起来。后来懂得按照牛顿运动三大定律的第三定律作用和反作用相等的原理,我根本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提起来。这种练法,失败是必然的。
1927年北京市场上还可以买到袖箭。我就在家里玩袖箭和普通的飞刀。结果把家里的柱子和门板弄坏,又挨了我母亲的好一顿批评。
我就是这样做了一场侠客梦!
1927年,在初中第一个学期的时候,我所在的乙班和甲班几个同学还办起了一本《白》杂志。这时社会上出了一本《红》杂志,它是属于“鸳鸯蝴蝶派”的。我们完全模仿它,应该说也就属于“鸳鸯蝴蝶派”了。甲班的一个姓陈的同学写了一篇言情小说《佩碎玉还录》,我写一篇武侠小说《白玉马》,全是套话。这本杂志是手抄的,只抄了一本,但是抄得很认真。封面和插图是请我的表哥画的,相当精致。
这本杂志在我们初一甲乙两班里传看,当然反应不一样。
我把我的那篇《白玉马》念给我母亲听,她还感动得掉下眼泪。反而是我安慰她,对她说故事是我编出来的,完全是假的。
这时候同年级的同学中已经有人在看辛克莱写的《屠场》和《石炭王》了,那是反映工人生活的。我拿到手翻了一下,觉得没有多大兴趣。我知道同年级中还有一个同学在看描写北伐战争的小说(似乎是郭沫若写的)。这本小说我没有拿到手,只知道那个同学看了这部小说之后,产生了报名投考黄埔军校、投笔从戎的想法,而且在初中毕业后真的这样做了。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不知道1927年以后的黄埔军校,已经不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在性质上根本变了。结果他考进了黄埔军校之后,经过一个大约二十年的过程,先是普通的国民党军人,后来当上宪兵军官,最后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特务,造成他本人的悲惨下场!但是从当时的情况来说,我的文学上的思想倾向,应该承认是比较落后的、庸俗的。
另外在初中三年中在看文学作品方面,有一件事似乎应该说一说的,那就是我把一个名叫蔡东藩的人写的一套几百册的历史小说都看完了。这位蔡东藩把全部二十四史加上清史稿,,并且还吸收别的史书,用通俗章回小说的体裁、以《×史演义》为书名,从古到今写完。我的中国各朝代的历史常识大都是从这一套《×史演义》看来的。当然书里写着“不足为凭”,但是看它比看《二十四史》轻松、方便多了。建国后有一次听传达,讲到毛泽东说有一个叫蔡东藩的人写过一套历史演义,大家不妨找来看看。看来毛泽东是看过这套书的。